♦ 邢 祁
一代“诗豪”刘禹锡(772-842)离世已经一千一百七十多年了。遥想当年,先生以其耿介、雄健、豪壮之风骨独步于贞元、太和之间。同时代诗人白居易曾谓:“彭城刘梦得,诗豪者也。其锋森然,少敢当者”。其勃勃英气,由此可见一斑。一千多年来,先生诗文与人品风骨烛照人间,熠熠生辉;自宋以降,研究著述者灿若云霞,趋之若鹜;近年研究机构与纪念馆(所)如雨后春笋,遍及神州。探寻其中奥秘,一位前代古人为何具有如此之魅力?其诗豪风骨形成源流为何?本文拟作初浅探讨。
首先,刘禹锡诗豪风骨形成与其家庭出身息息相关。《旧唐书(刘禹锡列传)》载:刘禹锡,字梦得,彭城人。祖云,父绪,仕历州县令佐,世以儒学称。另有资料说,刘禹锡乃匈奴族后裔,其七世祖刘亮随魏孝文帝迁洛阳,始改汉姓。其父刘绪是天宝末年的进士,曾先后担任淮西从事、淮西府盐铁副使等职。祖父刘锽,先曾任洛阳主簿,后转任殿中丞、侍御史,被追赠为尚书省祠部郎中。安史之乱后,刘绪因避战乱举族东迁,寓居嘉兴(今属浙江)。刘禹锡便出生在嘉兴这样一个世代为官且以儒学相传的书香门弟。名士权德舆曾夸奖刘绪教子有方,称有“万石之风”。刘禹锡本人则称系中山靖王之后裔。无论刘禹锡是匈奴后裔也好,还是中山靖王后裔也罢,都可以找到刘禹锡耿介、雄健、豪放风骨之注脚。不难理解:马背上民族的后裔,狂放不羁;帝室之胄,傲岸不群。更有传说,刘绪为子取名,是取《尚书》中“禹锡玄圭,告厥成功”句中之意:即大禹疏通了洪水,造福了百姓,帝舜将一种叫“玄圭”的黑色美玉嘉奖大禹,来表彰他的巨大贡献,故为子取名“禹锡”。又因刘禹锡出生前,其母亲曾梦见“大禹送子”,故字“梦得”。少年刘禹锡从小受祖、父辈及儒家思想影响,耳闻目濡,自小立志高远,追求卓尔不凡,不甘人后。这为他日后世界观的形成和人生价值取向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其次,刘禹锡诗豪风骨形成与所受教育及先贤砥砺亦有关联。刘禹锡之前的士大夫阶层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与事业心,遵循“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文以载道”、“文官死谏、武官死战”之人生信条。孔子云:“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孟子云:“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屈原云:“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论语有云:“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南朝鲍照谓“时危见臣节,世乱识忠良”;王勃谓“老当益壮,宁知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更兼有“人有志、竹有节”、“人无刚骨,安身不牢”、“英雄流血不流泪”等古语久传于世;“苏武牧羊”、“文姬归汉”、“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竹林七贤”中的嵇康与其千古绝唱“广陵散”等典故广为传播。刘禹锡生活在世代以儒学相传的书香门弟,对以上至理名言及人物典故不可能不知晓,相反,他长期在以上氛围和语境中成长、历炼,其潜移默化的影响显而易见。因此,他的诗文和为仕经历便衍生出一种浩然正气,一种含英吐华的天地精气。
第三,刘禹锡诗豪风骨形成与其所处的时代直接相关。刘禹锡一生历经代宗、德宗、顺宗、宪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八朝,是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时代。纵观其一生遭际,是时代赋予他“扶危亡于既倒、拯大厦于将倾”的历史使命,又是时代铸就他铮铮铁骨和政治家坚贞不屈的品格。此时的李唐王朝,已经病入膏肓。既有严重的政治问题,又有无药可解的经济问题;既有十分棘手的军事问题,又有弊端丛生的体制问题。一言以蔽之,既有内忧,又有外患。就内政而言,史学家公认有“藩镇割据”和“宦官专权”两大痼疾。安史乱后,中央对地方失控,逐渐形成藩镇割据的局面,他们互相联姻,结党营私;收罗旧部,修城练兵;扩充势力,扣留贡赋;父死子继,擅称名位,自命官吏;私行杀戮,互相攻伐,无视朝庭节制与法令。德宗时期,藩镇割据的形势日益严竣。藩镇之乱,此起佊伏,迄无宁日。建中四年(783)十月,泾原兵奉前卢龙节度使朱泚,大举造反,德宗被迫出奔奉天,走梁州,直到兴元元年(784)4月,才得以重返长安。更有甚者是宦官专权。安史乱后,君主不信朝臣,宦官得以干政。肃宗时期的李辅国、代宗时期的程元振、鱼朝恩,以宦官之身执掌兵符,权力更大。德宗出奔奉天时,因窦文场、霍仙鸣“护驾有功”,归以二人为神策中尉,宦官主管禁军遂成为制度。以后,宦官以军权在手,又往往代行诏令,因此无所顾忌,干政益甚。到了后期,形成一种左右朝庭、独擅政权的可悲局面。他们掌握禁军、干扰政事、进退大臣,废立皇帝,无所不用其极,如唐宪宗被宦官陈弘志等所杀,敬宗李湛被宦官刘克明、苏佐明所杀;穆宗、文宗皆立于宦官之手。大和九年(835),27岁的唐文宗不甘为宦官控制,和李训、郑注策划诛杀宦官,夺回皇帝丧失的权力。11月21日,唐文宗以观露为名,欲斩杀宦官头目仇士良,结果被仇发觉,宦官大开杀戒,朝庭重要官员及其家人惨遭灭门。此次事变受株连被杀达一千多人,史称“甘露之变”。以后再历牛李党争、白马驿之祸,以至黄巢起义,朱温废唐哀帝自立为皇帝,改国号“梁”,史称后梁,唐朝正式灭亡。宦官专权、藩镇割据危害之深、危害之广、危害之烈的恶果无以复加。与此同时,外患连年不断。回纥吐蕃觊觎中原,不断掠边陷城。广德元年(763)吐蕃犯边、径入长安,唐代宗弃都出走陕州,京师陷落,惨遭战火兵祸。“宫室焚烧,十不存一;百曹荒废,曾无尺椽。中间畿内,不满千户,井邑榛棘,豺狼站嗥。既乏军储,又鲜人力。东至郑汴,达于徐方,北自覃怀,经于相土,人烟断绝,千里萧条”(《旧唐书》卷一二○《郭子仪传》)。内忧外患,耗费巨额资财。朝庭府库耗竭,州县贡赋锐减。老百姓流离失所,无法安居乐业。民生凋弊,人民苦不堪言。正所谓“海内困穷,处处流散,饥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土崩之势,忧在旦夕“(《全唐文》卷七四六)。刘禹锡就生活在这种危机四伏、乱象丛生的乱世。作为体制内的士大夫之一,他与这种体制有着千丝万缕割不断的联系,因此自觉地承担起推动社会进步的责任与使命。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敏感前瞻,窥察到未来的祸患,努力寻求救国之道,敢怒敢言,即使孤军奋战也义无返顾。正如他在诗中所写的那样:“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尽管刘禹锡走过的人生历程,坎坷崎岖,有着太多的血迹和伤痕,但他有着奇迹般顽强的生命,奇迹般顽强的骨头。他是一个真正有“自由之思想,独立之人格”的人,是一个有坚定信仰不惜粉身碎骨的人,一个屡屡为掌权人物所不容的人,更是一个腰板和脊梁都挺直、永远不绝望的人。
第四、刘禹锡诗豪风骨形成与其早年从政及积极参与“永贞革新”休戚相关。贞元九年(793),22岁的刘禹锡考中进士,一举成名。次年登宏辞科,24岁又顺利登吏部取士科,两年之内,三登文科,一时享誉京华。他自己在回忆这段经历时曾描述为“弱冠游咸京,上书金马外。结交当世贤,驰声溢四塞”(《谒枉山会禅师》)。他还在《子刘子自传》中自豪地写道:“是时年少,士林荣之”。由于才华出众,他29岁便入仕,先后授为太子校书、淮南节度使掌书记、京兆府渭南县主簿,不久经御史中丞李汶举荐,刘禹锡调任监察御史兼监察使,负责纠举百官、巡按州县、察视刑狱和整肃朝仪等职责。贞元二十一年(805)正月,也就是刘禹锡33岁那年,唐德宗死,太子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顺宗即位时已得中风不语症,但还是立即启用东宫旧臣王叔文(被任命为翰林学士)、王伾参与朝庭大政决策,并引韦执谊为宰相。王叔文主政后,刘禹锡得到重用,先后擢升为崇陵使判官、转屯田员外郎、判度支盐铁案等,并进入中央决策层工作,成为二王革新集团的核心领导成员和耀眼的政坛新星。对于这段史实,《旧唐书·王叔文传》是这样记载的:“顺宗即位,久疾不任政事,禁中文诰,皆出于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仪,言无不从……京师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时号‘二王、刘、柳’”。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刘禹锡在革新集团中位置靠前,甚至于和二王并列,叔文对其尊崇有加,言听计从;京师人士对刘禹锡如日中天的仕途更是不敢小视。《资治通鉴》卷二三六“顺宗永贞元年”进一步记述了当时中央政事的运行方式:“每事先下翰林,使(王)叔文可否,然后宣于中书,(韦)执谊承而行之。外党则韩泰、柳宗元、刘禹锡等主采听外事。谋议唱和,日夜汲之如狂,互相推奖”。由此可知,刘禹锡33岁即进入中央政权,并成为其核心成员。“居庙堂之高则忧其君”,因而,“刘禹锡在这场伟大的变革中投入了极大的热情,也表现出了特殊的才干。他曾经日复数千信,每天缄封的面糊就要用去一斗面粉。他干练果毅,很有处理政务的才能,因此王叔文特别看重他,认为他有‘宰相器’”(刘梦初《刘禹锡朗州诗文研究》第七页)。“永贞革新”以改革当时弊政为目的拉开大幕,“对当时经济、政治、军事等方面,进行了全面的政治改革,其主要内容有抑制藩镇势力,反对宦官专权与改革德宗朝各项弊政等。这些举措,‘上利于国,下利于民,独不利于弄权之阉宦,跋扈之强藩’。不仅严厉打击了宦官和藩镇的势力,还大大减轻了人民的负担,以致百姓相聚欢呼大喜”(喻亮《永贞革新与刘禹锡》)。永贞党人厉已竭节,铲革弊政,简放冗人,节制国用,取得前所未有的重大成就。刘禹锡刀口起舞,出生入死,充满英雄气概和传奇色彩。但古语有云:“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性高于人,众必非之”。永贞革新在唐宪宗和宦官、藩镇以及保守派官僚的联合绞杀下失败了,刘禹锡的人生遭际也应验了上述古语。一时间,刘禹锡从政治巅峰跌入人生低谷,从繁华京师贬往边远小州,开始了“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的贬谪生涯。但是他的贬谪不是一般的犯罪以后的贬降,有着特殊的政治背景。他的贬谪是忠于顺宗而不容于宪宗的结果,是封建政治特有的“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结果。因此他坚持自己无罪,也从不违心地认错。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和改革志向,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始终为国者思,为民者谋,不向权贵和邪恶势力低头。即使在贬谪期间,仍然关心国家大事和国家统一,“往往指事成歌诗,或读书有所感,辄立评议”(《刘氏集略说》)他利用与诗友及地方官吏互相通讯、唱和的机会,对坚持改革、革除弊政继续进行艰辛的思考、辨析、探索与阐发。关于这点,刘梦初君在《刘禹锡朗州诗文研究》一书中引用了大量的历史文献和证据进行系统地考证,他写道:关于农民问题,刘禹锡主张养民致力,厚民之生,轻徭薄赋,宽猛迭用;关于商贾问题,刘禹锡主张抑商重农,固本培根,打击奸巧;关于藩镇权宦问题,刘禹锡主张强加抑制,“诛锄豪右”,而不能一味优宠笼络,放任妄为;关于用人问题,刘禹锡主张任用“简廉奉法”、“明道笃行”的才能之士;关于法制问题,刘禹锡主张以诚信为先,以利民为本,以监督为辅。他以诗文为武器、终身实践着他“致君及物”最高的政治理想,希图辅佐明君,治理国家、关心民生、泽被百姓。他写诗不是“无病呻吟”,也不是“言之无物”,为写诗而写诗;更不是作秀、炫耀。他的诗都是“指事成歌诗”,具有很强的时代特征和针对性;他写诗,往往都是有感而发,一首诗就是一篇时事述评或战斗檄文。白居易曾形象地描绘为:“其锋森然,少敢当者”。他的《养鸷词》、《武夫词》、《聚蚊谣》、《百舌吟》、《飞鸢操》以及两首玄都观诗即为明证,充分体现了他嫉恶刺邪、坚持抗争的战斗精神。他以诗言志:“莫造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浪淘沙词九首》);“马思边草卷毛动,雕眄青云睡眼开”(《始闻秋风》);“朔风悲老骥,秋霜动鸷禽。……不因感衰节,安能激壮心”(《学阮公体三首》);“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酬乐天咏老见示》),始终保持着积极进取的锐气和坚贞不渝的志节。“他怨愤而不沉论,亢奋而不狂躁,执着而不拘泥,洒脱而不放浪,既能坚持理想、不改初志,又能通脱达观,与时进退;既能保持进取的锐气,又保持着开朗、豁达的心态;既不哀伤沉论,也不高蹈出世,人生态度坚定而少偏执……他能洞悉现实人生的苦难,又能直面现实人生的惨痛。……尽管他从小就体弱多病,贬谪中又经历了丧妻逝母之痛,但他却活到了年逾古稀的七十一岁”(刘梦初《刘禹锡朗州诗文研究》第二五三页)。他是时代的强者,生活的强者,真正的大赢家。他无愧一代“诗豪”之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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