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诗词2020年第一期：辞赋散文

《小酉山房诗词稿》自跋

    诗自三百篇以降，作者篇章浩繁，佳作诚多。武陵为风骚之地，山川灵气所锺，历代诗文蔚为大观。桃源为渔人问津之所，宜人所向往留题。我自弱龄即好声诗，及今十馀年，前作已辑成《芙堂吟稿》《芙堂杂著》先後梓存，落花飞絮，抹车覆瓿，不足待言。

    历年诗稿未尝间断，然于词未敢涉猎。盖词之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王观堂已言之。我于诗本无所成，复敢言词乎？张惠言《<词选>序》谓词“以道贤人君子幽约怨悱不能自已之情，低徊要眇，以喻其致。”故知词贵含蓄曲折，缘情造端，兴于微言，以相感动。曝书亭朱彝尊云：“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耳。”《四库提要》则谓，“词曲二体，在文章技艺之间。厥品颇卑，作者弗贵，特才华之士以绮语相高耳。”此语直令人引恨。湖湘为南蛮之地，固少填词，亦不独为憾事。

    去岁作小令数十篇，初习倚声，略有一二稍可寓目者。今年而立将至，思辑为一章留作纪念，故另将部分诗稿及旧作拾遗选入，裒为一册，共约百馀篇，实可哂也，姑妄存之。

    虽说“诗无达诂”，见仁见智，历来评赏总有相对标准，或曰“情真、意新、辞美、律严”，此说的是。有空间、有形象、有馀味总是可玩，大体历来多以温柔敦厚为尚，我亦赞许。

    邻邑沅陵有大酉小酉二山，相传秦人藏书讲学于此，我久慕之，因取室为“小酉山房”，小酉亦谐“小有”，故吟稿以此为名。
以後大约仍有所作，此固是我结习难改，至于能否当大雅之目，且俟他日。此册复承渝州梅疏影词兄赐序，武陵杨善智、陈国安二先生分别题签、治印，俱属高谊，一并谢谢。
 
“无理而妙”与“无理有情”

    品读古今某些优秀诗词，我们有时会看到这种情况：从人之常情和事之常理来说，它似乎是违背常情也悖于常理的；可是经过一番思考、咀嚼、品味，深入体会此境、此情、此人的内心世界，设身处地为他（她）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些诗词的字面表述虽然“无理”，但其内涵却有确凿的“理”，真挚的“情”。这类诗词的表现手法，较之按生活的常情和事物的常理，直观地表述出来，显得更含蓄、委婉、扣人心弦，因而艺术效果更强烈。对于诗词的这种表现手法，清代词论家贺裳的《皱水轩词诠》中称之为“无理而妙”。

    其实，这四个字是他对唐代诗人李益和宋代词人张先的诗词作评论时概括出来的。其云：“唐李益诗曰‘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江南曲》）；子野（宋代词人张先字号）词《丛花令》末几句云：‘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东风。’此皆无理而妙。”李诗写的是一位商人妇，“商人重利轻别离”，她日日伫望江头，而归期常误，失望至极，便说出了决绝的话。弄潮的年轻人知道潮水涨落定时，于是弄潮便有了定时。如果嫁给这样的人，就不会因常误归期而失望了。她爱“瞿塘贾”很深，可是常常得不到爱情，不禁由爱生恨，说出了看似无情，其实有情；看似无理，其实有理的话。正因为这样，她那颗焦急怨苦而又无人倾诉的火热的心，才十分强烈地显露出来。

    张先的词，写一位闺中人送别意中人以后，“伤高怀远”，痴情地直望到黄昏；“斜月帘栊”，夜静悄悄地降临了。这时，她更感到孤独冷清。于是，“沉恨细思”，觉得自己不如桃杏花，可以“嫁”给东风，可以得到“风”的抚爱。据说欧阳修很推重这几句，张先往谒，他“倒履迎之”，称张先为“桃杏嫁东风郎中”。清代学者吴乔《围炉诗话》引贺裳的话说：“严沧浪谓诗有别趣，不关于理，而理实未尝碍诗之妙……。”在这里，李诗张词正是通过奇特的联想和比喻，从无理却有情这一矛盾中，深刻地揭示出人物的心灵；而这“于理多一曲折”（吴乔《围炉诗话》）正是一种必要的独特的艺术手段。

    人到感情浓烈的时候，常牵情于物，说出“无理”的话来。恰恰这种“无理”揭示了真面目、真感情，而这种“揭示”便是“妙”的手法。《常德诗词》2016年第一期，刊登的“泥腿诗人”佘志庆一首七绝便是一例：《泥腿诗人》这一诗题就看似“无理”：“泥腿”与“诗人”似乎是毫不相干的两个概念：“泥腿”者，农民之谓也。他们只宜于扶犁使耙，抛粮下种，那粗黑的大手又怎么能舞文弄墨呢？然而，当今的新农民偏偏能执笔书写出劳动的诗，时代的歌。“泥腿杆子”当诗人，既说明了当代新农民具有写诗填词的文化功底，又反映了他们感恩党中央泽惠“三农”的火热激情。“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就是中国社会主义的特色之一，这也是诗题“无理”而有情的妙处。

    再赏析诗的内容：“田间得句沾泥味，枕上成诗引梦长。种趣栽情耘雅韵，年年长出稻禾香”。

    首句“田间得句沾泥味”，既点明诗题，也为下句的展开作好铺垫。“诗句”竟“沾泥味”，看似“无理”，细细品味，颇见作者机杼：一是“泥腿诗人”的诗句只能从肥沃的泥土中获得。鲁迅先生早就说过，诗句起源于生产劳动。这句诗恰好说明了诗的源头。二是“沾泥味”成为了引发以下三句的诗眼，这首诗可以说是“一把泥巴糊到底”。在机声隆隆、泥浪滚滚中，作者捕捉到了奇词妙句，但没有成篇。收工回家，尽管十分疲劳，还要“枕上成诗引梦长”。“田间得句”而“枕上成诗”，诗人用崭新的视角写出了当代农民的高雅情趣与豁达胸襟。有了诗的情怀，他们的“梦”则“引得”更“长”了：他们要尽情高歌，共奔全面小康的社会主义社会。这又是“无理”而有情之处。

    第三句：“种趣栽情耘雅韵”。一语双关：从农事层面上看，田土翻耕了，要及时栽种庄稼开拓致富路；从诗词创作层面上看，“田间得句”，“枕上成诗”，还要推敲修改，深化意境，最后形成篇章。明暗两线，巧妙结合，趣味良多。到了禾稻报告丰收消息时，作者的创作也进入成熟阶段。“年年长出稻禾香”便是真实写照。它照应了首句，收束了全诗，而且深化了诗的主旨：撸起袖子干，在禾稻获得丰收的同时，诗歌创作也获得了丰收。如果收尾句改为“年年一片稻花香”，似更确切一些。

    诗的“无理而妙”，必须妙在有情，否则是“无理而谬”。古人说过：“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毛诗序》）。这里所说的“志”，也就是“情”或“情意”。白居易说过：“大凡人之感于事则必动于情，然后兴于嗟叹，发于吟咏，而形于诗矣”。（《采诗以补察时政》），就是说，诗是由于诗人“感于事”，情绪激扬，而“形于诗”的。苏轼称孟郊的诗是“诗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读孟东野诗》）；李清照说：“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失题》）；陆机说：“诗缘情而绮靡”。综上所述，我们在创作诗词的过程中，首先考虑的不是“无理”的技巧，而是聚精汇神地梳理心思，酝酿情感。只有在诗的字里行间融入了真挚而浓烈的情感，让人们在赏析时，因受到感染而忘掉了它的“无理”，这也算是它的妙处吧。